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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程四娘却没能恰到好处地把安神汤送到皇帝手上,皇帝一捞捞了空,蹙着眉转过身,那张牵连了一整日的脸出现在眼前,仿佛略有些困扰和惊讶的注视着自己,顿时脑袋里轰的一声,窘得无地自容。
半夜不睡,踩着几案趴窗户偷看人家,不要说是人君,就是寻常人家闺秀,这么干的也少见,何况是被那被偷看的人逮了个正着呢?皇帝一张脸热辣辣地,呆了半晌,才想到了个面前说得过去的借口:“朕睡不着,起来观星。”
观星者,观天下气运,观天气收成,听起来倒像是个冠冕堂皇的借口。顾沅脸上不见喜怒,垂着眼睛应了一声,恭恭敬敬把那盏安神汤递到皇帝手里:“请陛下进了汤安歇。”
皇帝下意识地一饮而尽,嘴里却尝不出什么滋味。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赤着脚,一身白绸中衣也不齐整,简直就像个疯丫头,这样好了,昏君的罪名还没洗清,疯子的帽子又结结实实扣在脑袋上了。
她将汤盏放回托盘,站在几案上板着脸死撑人君气度:“朕还要静心观星,你且退下吧!”
顾沅点了点头,却并不退下,将洋漆托盘放在一边,转身到御榻前,悉悉索索地寻找了一阵,捧着双白绫锦袜送到皇帝身前:“夜里凉,请陛下加添。”
倘若等她为自己穿靴着袜,那就真的是把她视作奴婢一流了。皇帝在几案边坐下,快手快脚穿了锦袜,见顾沅朝窗外望了望,举手下了窗屉,更是不自在,还不曾找出什么话说,顾沅已经拿起洋漆托盘,按照礼数朝她屈了屈膝:“请陛下早些安歇。”
好容易和她见了面,就这么两句话?皇帝跳下几案,盘膝坐回锦褥上,理理衣服,总算找回了几分理直气壮,向着顾沅扬声道:“崔成秀可都对你说了?”
“是。”顾沅回身朝皇帝一礼,“陛下肯允诺在明年恩科前还顾沅一个清白,实是天恩浩荡。”
“朕知道你在宫里呆不惯。”顾沅举止和礼数一丝不差,皇帝却莫名地觉出一股疏离落寞来,仿佛有什么硬生生隔在两人之间,让她满腔抚慰的话都说不出口,能说出口的,也一样是君臣奏对的陈词滥调,“且耐心等待,朕接了你的供状,便要给你一个交代,日后自有清白出宫的时候。”
仿佛再说不出什么,皇帝颓然地挥挥手,看着顾沅消失在殿门外。她心头郁郁,第二天起身时心境也不高,伸直双臂任两个司衣替她换了明黄常服,走到殿门口,她朝崔成秀望了一眼,对廊下两排分列的太监使女看也不看,径自几步下了月台,上了龙辇。
“小爷有什么吩咐?”崔成秀哈着腰隔着轿帘请示皇帝。
皇帝声音停了停,仿佛踌躇了一会儿:“朕看她还是脸色不好,待会儿让太医再来诊诊脉,看她先头那几副药喝完了,是不是要换方子调理调理,药材从朕的份例里出。”
“是!”崔成秀没口子应承,“就是少了奴婢们的,也不能少了顾小娘子的呀!小爷就放心吧!”
“还有,”皇帝这一次踌躇的时间更长了些,“昨天晚上星星怎么样?”
“星星?”崔成秀被问得摸不着头脑,“昨晚上跟现在差不离,天阴得厉害,没见有什么星星呀!”
“知道了。”皇帝面无表情地正襟端坐在龙舆里,一番御极万方的稳当人君气度,心里头却是懊恼沮丧无可名状—连这个借口也塌了台,昨天晚上在顾沅面前,自己真是丢脸丢到家了!
鸾仪局慎刑司不是摆设,虽然明面上没有任何举动,几十位番役一起撒出去,皇帝发话第二天,两位缉事便把顾沅入宫的经过并见人的大略名单送到了林远案头。她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便发了话:“宫外的全部盯死了,一个也不许动,更不许跟丢了跟没了;宫内的顺着藤儿一个一个慢慢挖,把祖宗十八代都给我挖出来!”说着又提笔把名单末尾尚仪局一干和顾沅一处入宫的十来个小宫女单独圈了出来,“御前多了两位女史,正少人伺候,让尚仪局的人从这里头挑一挑,看有没有伶俐些,送进去伺候吧!”
外廷查案能大张旗鼓,内廷却不能这么干,一是禁城是天家起居之地,要的就是一团和气,宫里头没事打打杀杀,叫外头官员百姓怎么看呢?二是宫内历来不少手眼通天心狠手黑之辈,大张旗鼓走了风声,案犯布下死局让人投鼠忌器,或是狠了心来个一了百了,案子就容易砸在手里。故此慎刑司查案有许多暗地里下手的花样儿,林远用的这一招叫“顺铺棋”,顾名思义,就是按照对方的意思布子,引对方动手——既然费这么大力气把顾沅送进宫里,便不会往御前一送就了事,顾沅于宫中人所识极少,想要引着顾沅做些什么,其中居中联络的人选,还有比这些新晋宫女更合适的吗?
皇帝护短,这样的话不能在御前明说,是以皇帝召对的时候,林远便搬出了另一个理由:“臣看顾沅的履历,出身家境不甚好,入宫时间又短,想来在宫里不甚适应,这些小宫女与她相识,彼此性情大略都知道,有相熟的人在一处,只怕还能习惯些。”
皇帝果然中计,蹙着眉轻叹一声,不再说话。旁边魏逢春过来殷勤给两人奉茶,心道这位林大人果然出手不凡,一说话就说到点子上,顾小娘子哪里是不甚适应?分明就是陈年榆木疙瘩,油盐不进呐!在御前一晃儿呆了十来天,每天除了当差以外就呆在值房里,不是练端茶倒水的本事,就是拿清水在桌面上练字,别说多跟皇帝说一句话,就是多看皇帝一眼也没有,惹得这位小爷天天没事儿盯着西值房练眼神——能把堂堂天子逼成望夫石,可见这顾小娘子的造化大了去了!小爷也是,明明一道旨意封妃晋位功德圆满的事儿,怎么就这么死都抹不开脸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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