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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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3章仰沾时雨下（第1页）

萧玄机道：“云峰在十来岁时，就急于出山行侠仗义。你二十出头，正是风华正茂年纪，别的不说，怎能止住爱欲？就算不想功名，难道连女色也不近了？”

李靖心中难过，便将与萧美娘、冼阿鹃、雪云的故事讲了。不知为何，就是对爹娘或舅父，他都粗略带过。面对这位说不清楚是慈爱还是有些孩童心性的老人，他却觉得极为轻松。萧玄机偶尔插话，显得极有兴致。讲完，李靖黯然道：“师父，徒儿无知，遇到她们每一个，徒儿都以极诚之心对待，可是事与愿违。特别是雪云为救我而死，我却在当时对她不冷不热，每每想来，肝肠寸断，不能入眠。”

萧玄机沉默良久，道：“徒儿所遇三人，是情欲的三面。萧美娘年龄比你大，让你产生依恋之情，这是母性；冼阿鹃与你交往虽短，但情浓如酒，极具诱惑，这是野性；雪云喜欢你，逐渐生情，再因雪云为你而死，心生愧疚，这是感性。”

李靖听了，似懂非懂，问道：“师父所说三性，徒儿不解。”

萧玄机道：“中原传统文化中，不谈这些。你不明白，原也寻常。在西方世界，情感一事极为重视，风俗也各不相同。中原讲究门第，有媒妁之言，六礼之聘，方可成婚，其实青年男女难有真正情感，不过是天长日久，逐步产生情感，久之则成亲情而已。两情相悦之爱，既非母性之爱，也非野性之欢，更不是歉疚与同情，而是无牵绊，无恩惠，无杂念，本心本性，自然而然。”

李靖道：“师父以为，徒儿所遇三位女子，均非良配？”

“正是。”萧玄机道，“那萧美娘是梁国公主，有国色，当年与你偶遇，又被危如累卵的萧梁王朝冷落，碰到你这样的英俊后生，想找个依靠罢了。然而一旦遇到皇室亲王，她自然会选择富贵。你若只是纠扯于你们二人的誓言，则终身不得解脱。”

李靖默然无声。

萧玄机道：“至于冼阿鹃，她心无尘垢，爱你恋你出自本心，然而岭南俚人传统，她无法跟你远嫁中原，当年冼阿英与我儿紫风也是如此。所以冼阿英快刀斩乱麻，不让你们的情感再行深入。”

李靖张了张嘴，终是未能言语。

萧玄机接着道：“雪云是异邦女子，相对汉人女子更为率真，然而纵使她还活着，跟随你到中原之后无法纵马放牧，加之突厥和汉人冲突难解，她夹在中间终会痛苦，难以长久恩爱。”

李靖先前一直因三段情感难以自解，如今听一位年过百岁的老人点破，脑中逐渐清晰起来。他小声问道：“师父，难道世间没有完美的男女之情？”

萧玄机道：“真正完美的男女之情，世间罕有。云峰在世时，为师让他打探天下之事，朝野不限。就说当今皇帝夫妇，看似琴瑟和谐，然而因‘不生外子’之约，杨坚平定南朝后仍未纳妃，数度与独孤氏冲突，我看早晚要出事。就为师而言，当年与巫山圣女两情相悦，然而巫山派生女则留生男则走，我也只能迁居崆峒山。”

李靖忽然想到巫山顶上之事，将疑问说了。萧玄机道：“机关暗穴这些，匠术而已。风儿聪慧，其术青出于蓝。他收的那个徒弟华清风，已学他八成。华清风死前尽传于你，你又能默出《备穴秘典》，不用为师多说。你愿陪我这老朽，我当传你些真本事，无论将来有无用处，总归不能带入墓穴。”

次日清晨，萧玄机开始教李靖梵文及瑜伽之术。此间并无笔墨，亦无书籍纸笔，衣物由卫英忠送上山。萧玄机对物资要求极为简单，往往每日两餐，无非充饥解渴。先前，卫英忠之子卫孝杰仅十几岁都能照料老人生活，而李靖烹饪手艺远非卫孝杰可比，萧玄机极为满意。

一月之后，春日融融。这日萧玄机在屋檐下坐了，对李靖道：“靖儿幼时学过各地方言，梵语要难一些，但你的悟性和记忆，为师平生仅见。我口述手画，你能牢记变通，数月可知大要，精进只是时日而已。过两日英忠来，我让其送些纸笔，将一些要诀留给你。不过因你少年时伤了腿，轻身功夫又非童子功，恐怕只能上房窜屋、攀援绝壁，难比云峰如猿鹤飞鸟。不过这也不打紧，你又不做盗贼，按我传授勤学苦练就好。”

李靖下拜。每日除了浆洗打扫做饭，就是学习梵文、按师父指点练功，夜深方息。卫英忠上山后，带了纸笔。萧玄机不顾老迈，每日撰写要决。过了四个月，写完，盘山已是落叶飘飞。这日晚间，老人破例要了壶酒，喝了两口，说道：“靖儿，你可知师父为何不再去崆峒山找风儿？”

李靖摇头。

萧玄机叹道：“当年我为追寻达摩来路，有胜他之心，故抛开尚未成年的风儿，留下绝命遗书，已知大概此生再回中土极为渺茫。后来，云峰探知他已离世，我就死了心。我儿被你所救，但双目已盲，我们父子永不相见，他尚有个念想；若是相见，他不能见我，我亦无法面对，徒添烦恼。若是你将来遇到他，把青玉给他，传我话说：我对不起他，让他莫要恨我。”

李靖心中一阵酸楚，当即应了。萧玄机突然笑道：“靖儿心性纯良，数月来我细细观察，概无挑剔之处，只是大凡心好之人，难免蹇运，不过终会大成。既见君子，我心光明，并无要紧话对你说。我离世后，掘穴入土，为虫蚁之食，为大地尘埃，不要立碑，也不必悲伤。”

李靖安慰道：“师父神清体健，不会辞世。徒儿早已决定，当陪父亲颐养天年，寸步不离，请师父放心。”

萧玄机伸出枯瘦的手轻抚他的头顶，眼中充满爱意。之后，回屋中打坐。

次日天明，李靖早起，给师父请安，却未闻回应。

上前一看，萧玄机盘膝合掌，面目慈和，已然气绝。